浣花庭的小宫女们聚在一处,绘声绘色讲起那一日围猎场上发生的事,仿佛自己亲眼目睹——
“当时裴大人便挡在陆医官身前,对戚公子怒目而视:‘你若敢伤她一毫,我必要你永世后悔!’,旋即当着众人面,抱着陆医官扬长而去了。”
小宫女们听得满颊绯红,犹如传闻中被救下的人是自己一般,长吁短叹,捶胸顿足。
“怎么偏偏是她呢?听说只是个平人医官,又无家世背景,纵然生得好看,可盛京生得好看的贵女也很多嘛!”
“肽!”又有一小丫头摇头,“裴大人本就不是势利之人。从前我在浣花庭扫洒,不小心摔坏了贵人的碗碟,当时他还替我说话,免了我被贵人责罚,对咱们都如此,可见瞧人是不看身份的。”
“倒也是,不过这样算是得罪了戚公子了吧……”
“什么得罪?放狗咬人还有理了?我可听说陆医官被咬得可惨,满脸是血,差点就救不回来了!”
“难怪小裴大人发火……”
宫中闲谈流言总是传得很快,平常的事添油加醋起来,曲折也胜于仙楼风月戏码的精心编排。
慈宁宫外圆池里,莲花朵朵,花叶稠迭。
华钗金裙的妇人坐在长廊靠里的小亭里,捻动手中一串油亮佛珠,含笑看着座首下方人。
“裴殿帅,如今宫里都是你的风月轶闻,真是出乎哀家意料啊。”
在她下首的年轻人微微颔首。
“有污太后娘娘尊耳,是臣之过,请娘娘责罚。”
妇人含笑不语。
李太后并非梁明帝生母。
先皇在世时,先太子生母早逝,后立继后李氏。
李氏膝下只出一公主,性情温和无争,与其他皇子也算相处和睦。
后先太子出事,先皇殡天,梁明帝继位。太后娘娘更是常年于万恩寺礼佛,几乎不管后宫事务。
猎猎夏风吹过,满池荷香扑鼻,安静许久,太后才慢慢地开口:“前些日子,皇上问起你婚事。”
“戚家那位小姐今年十七,也到了该择婿的年纪。”
“本来呢,你二人也算门当户对、金童玉女的一对。”
“如今……”
她声音一顿,淡淡道:“哀家想问问你,是个什么意思?”
裴云暎行礼,仿佛没听到话里暗示,平心静气地回答。
“戚家小姐娴静温雅、谨守礼仪,臣顽劣鲁莽,实非良配,不敢高攀。”
不敢高攀。
他说得平静,倒让对方顿了一顿,须臾,李太后抬眼,仔细地打量眼前青年。
丰姿俊秀,英气勃勃,锋芒藏于和煦外表之下,却如腰间银刀明锐犀利。
确实拔萃。
也难怪眼高于顶的戚家一眼瞧上,愿意安排给自家千娇万宠的掌中珠。
李太后叹息一声:“其实,不与戚家结亲,也并非全无坏处。”
“只是,你做得太过了些。”
“臣知罪。”
太后按了按眉心:“如今四处都在传你冲冠一怒为红颜,为一女医官与戚玉台争执……你与那女医官真有私情?”
裴云暎道:“不敢欺瞒太后娘娘,臣替陆医官说话,是因陆医官与臣有旧恩。家姐生产当日,是陆医官查出腹中毒物,救了家姐与宝珠两条性命。”
“臣与陆医官并无私情,出言也不过是因戚玉台欺人太甚,请太后明察。”
这事倒不是秘密,宫里人都知晓。
太后仔细打量一下他的神情,见他眉眼间坦坦荡荡,不似作伪,遂轻轻松口气。
“罢了。”
她道:“你的事,哀家已同陛下说过,一点小争执,陛下也不会太过为难于你。”
“至于戚家……”
裴云暎:“臣明白。”
太后点了点头:“知道就好,去吧,皇上还在等着你。”
裴云暎低头谢恩,这才行礼告辞。
待长廊上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,太后捻动佛珠的动作才停了下来。
“看来,他是不想与戚家结亲。”
身侧女官低声道:“裴大人让娘娘失望了。”
太后摇了摇头。
“他心有成算,昭宁公做不了主他的亲事,哀家未必就能做主。意料之中,也不算失望。”
“况且,他此番冲动,倒更合陛下心意。”
女官沉吟:“裴大人并非冲动之人,或许是故意的。”
“哀家倒宁愿他是故意的。”
女官不敢说话,一只蜻蜓从莲叶间掠过,带起微微涟漪。
沉寂片刻,太后突然想起了什么,问身侧女官:“不过,你可曾见过那个女医官?”
女官一愣。
“她生得什么样?”
太后好奇,“比戚家小姐还貌美吗?”
……
陆曈对自己一夜间成为宫里上下谈论中心一事并无知晓。
夏藐结束后,她就直接回了西街。
常进准了她的假,让她在西街多养几日伤,除了养伤,也是避避风头,眼下流言正盛,戚玉台吃了个暗亏,最好不要在这时候出现。
西街邻坊不知其中内情,只当她是随行伴驾时被山上野兽所伤,纷纷提着土产上门探望,戴三郎挑了头肥猪杀了,把最大两根棒骨留给杜长卿,让杜长卿给陆曈炖汤喝,说是“以形补形”。
段小宴也来过一趟,提了好多野物,都是此次夏藐的战利品。
裴云暎来到医馆的时候,杜长卿就把他拦在小院前。
“哟,裴大人。”
少东家一手叉腰,满脸写着晦气,皮笑肉不笑地看向面前年轻人。
“什么风把您也给吹来了?”
裴云暎笑:“我来看陆大夫。”
院里没人,正是傍晚,昏黄日暮,麻绳上晾着排衣裳手绢,花花绿绿拧至半干,流下水滴在地上积成小小一洼。有风过时,吹得人脸似也沾出一层润湿。
“陆大夫还在养伤。”杜长卿叹气,“裴大人把礼物留下,人就还是改日再见吧。”
“陆大夫不在医馆?”
“在的,刚才歇下。她伤得重,连床都下不了,说几句话就要喘气。真是对不住。”
杜长卿一面虚伪地道歉,一面伸手来拎裴云暎手里的名贵药材:“没关系,裴大人的心意小的一定带到……哎呀,这么多药材,花了不少银子吧?探病就探病,送礼多见外。”
又话锋一转:“不过药材也挺好,就上次那位段公子过来,送了好多野物,血淋淋的,都不好堆在院子里,我和阿城也不敢料理,银筝和陆大夫又是两个弱女子……咱们这是医馆又不是屠宰场,真是不知如何是好!”
他刚说完,就见陆曈从小厨房里走出来,白围裙上全是血,她脸上也溅了一点,一手提刀一手提着半块野鹿,面无表情似真正屠夫。
杜长卿:“……”
裴云暎看向他:“弱女子?”半晌,杜长卿一摔袖子:“我真是多余说话!”
转身一掀毡帘去外面了。
陆曈不知他这突如其来发的什么疯,只看向裴云暎:“你怎么来了?”
“来看你。”
他走到陆曈身边,打量了一下陆曈。
养了这么些日,她看起来精神还算不错,只是脸色略显苍白,比之前还要更羸弱些,这样满身狼藉似刚吃完人的女鬼。
裴云暎俯身,提起陆曈手上处理了一半的鹿,“受伤了,怎么不好好休息?”
陆曈看他把鹿放在大盆里,捞起水缸里水瓢熟练冲走血水,就道:“段小宴送来的野物厨房堆不下,没法做药了。”
裴云暎顿了一顿。
陆曈面带指责。
那么多猎物尸体堆在厨房里,不知道的还以为这里是戴记肉铺。夏日里天热,肉也不能久放,杜长卿又小气,觉得毕竟是猎场野物金贵不肯送给别人。
到最后,只有陆曈和苗良方二人蹲在厨房轮流处理。
“下次你不喜欢,拒绝就是。”裴云暎道:“或者,你可以让他帮你料理了再回来。”
下次?
陆曈无言片刻,道:“心领了,不过,没有下次更好。”
她看裴云暎把装着鹿肉的盆放到院中石桌上,银筝抱着盐罐子出来准备腌制一下,才进了屋。
见裴云暎站着没动,又道了一声:“进来。”
夏日天黑得晚,到酉时才渐渐黑了下去。陆曈在屋里点上灯,刚坐下,就见一只草编食篮落在桌前。
食篮精致,幽幽翠翠的,像是青竹编制。陆曈看向裴云暎:“这是什么?”
“食鼎轩的茉莉花饼。”
裴云暎收回手,在她对面坐下,“应该很合你口味。”
陆曈怔了一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