她太紧张了,那水蓝色的衣裙两侧,被她的双手揉得皱成一团。
她感觉自己仿佛才是扒在了楼边的那个人,只要一松手就会从上面坠落,粉身碎骨,她的手指快要抓不住那护栏,快要滑落下来,她慌忙地想要拉住一切东西……
程默这时候开了口:“谭老师,你刚才说,你之前喝了很多酒,会不会是你记错了?”
这句话表面上是帮助谭姗找理由,可是实际上却是指认她为凶手,事已至此,连程默都倒戈了。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,真的不是我……”谭姗的眼圈红了,张了张嘴,再也说不出一句辩驳的话,只能重复着,“我……我并没有杀了她……”
宋文点了出来:“谭老师……你之前在视频里提现出来的态度,你之前说谎的时候,可不是像现在这么楚楚可怜。”
包括后来她和张冬梅在顶楼上的争吵,她其实应该是得意的。
不论过去,这对师生发生过什么,今晚,她彻底地碾压了张冬梅,侮辱了她,一洗雪耻。
“所以,你是否在今晚杀害了你的老师张冬梅?”宋文问出了最后的这句话。
只要谭姗承认,今晚的一切就都结束了。
谭姗感觉自己像是狼来了那个故事里的小孩,她在之前说了很多的谎言,到了现在,她终于吐露了心声说出了真相,可是再也没有人相信她了。
她是否在酒精的作用下,把张冬梅推下了楼,她现在自己都记不清了。
她只记得她憎恨那个女人,她推搡过她,她拉着她的头发,那时候心里没有任何的愧意,而是觉得过瘾。
那是她一直想做的事,她用瘦弱的身体把张冬梅牢牢压在了护栏上,看着她挣扎……
然后……发生了什么?
谭姗感觉自己的记忆断片了。
陆司语冷冷地看着眼前的谭姗,他完成了记录,侧头思索了片刻,问谭姗道:“你是否在潜意识里有种恐惧,害怕自己变成张冬梅那样的老师?”
这种恐惧感,未必是具象的,而是心理上抽象的,谭姗一直以来,都是一个乖学生,她的成长轨迹也是别人规划好的,她对自己的老师,有着惶恐,敬畏,爱戴,这种关系却被张冬梅自己打碎了,在经历了失望之后,谭姗对她的感情发生了微妙的变化,曾经的敬仰变成了恨意……
被点破了心思的谭姗有些惶恐,随后她的泪水流了下来:“你不知道……老师对学生的影响会有多大,特别是再当了老师的我……”
她抽泣着说,“我有时候对着自己的学生生气,当我克制不住时,我会不自觉地说出当初张冬梅和我们说过的话,我会不自由主地用张冬梅惩罚学生的方式,我……我憎恨这样的自己……”
老师的工作压力很大,强度也很大,她厌恶张冬梅,也在厌恶着一直听张冬梅话的自己。
谭姗一直在努力做个她自认为的好老师,可是有些软弱的她发现自己越来越无法坚守这个“好”的定义。
张冬梅对她的烙印太深了,那些影响,那一千多个日日夜夜,已经深深印在了她的骨血里。
她有时候单纯的是在发泄,把自己身上曾经受过的痛苦加之于那些学生身上。
让她更为惶恐的是,她发现,那些话语竟然比她的柔声细语还要有用……她的苦口婆心换不来他们的听话,可是张冬梅的调教可以……
那些学生露出惊恐、惧怕的眼神,他们乖乖听话,低俯下身,开始臣服,从一个一个难以驯化的小魔头变成了听话的绵羊。
面对着这样的答案,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!
举报,惩戒,和张冬梅在天台上扭打,她只能用这种极端的方式,证明自己是对的,张冬梅是错的!
她是伸出了手,为了那些哭泣的孩子,也为了当年哭泣的自己。
她杀了张冬梅,就像是把自己杀了一遍。
现在,杀人动机也浮现了。
如果她真的做出了杀师的事,这样的举动源自于她心理层次的挣扎与反抗,这种杀戮是她的自我反思与屠戮。
在她的潜意识里,杀掉张冬梅也就等于杀掉自己负面的一面,杀掉自己还不够完美的一面,将会彻底切断她与张冬梅之间的联系,摒除她加在她身上的阴影。
陆司语看着他所记录的五份证词,从中拼凑出了一个完整的事实。
但是好像……还是有哪里不太对。
宋文继续问谭姗:“你是否承认你的罪行?”
谭姗哭着摇摇头,她叫了出来:“我恨她!但是,真的不是我做的,我这一次,没有说谎……”
手上的指甲被抠到几乎剥落,她仿佛感觉自己的身体悬空而起,从高处重重跌下,躺在张冬梅的尸体旁边,鲜血从她的身下不断蔓延而出。
就在这时,空中忽然远远发出了“嘭”的一声响声,接下来,窗外忽然一亮。
外面传来了人们的欢呼声。
从他们的这个角度,可以看到一朵绚丽夺目的礼花绽放在漆黑的天幕,千万的光点散在空中。
就连谭姗哭泣的脸在这样的光辉映照下都发生了一些光影的变化。
陆司语看了看表,刚才大家忙着审问,忘记了时间,原来九点已经到了。
又是一簇簇的礼花连续升空,礼花和人潮的声音,打断了他们的审问。
宋文起身道:“那大家先休息一会儿吧,礼花表演半个小时,等半个小时以后,我们再继续。”
第143章
张冬梅坐上了一辆回城的大巴车。
几个月前, 阳光透过大巴车的窗户照射了进来,洒在她的脸上, 腿上, 但是她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。
她绷着脸,表情冷冰冰的,一丝笑意也没有。
刚才她刚从老家出来, 就在几日前,父亲在乡间行车酒驾,把对方撞成了重伤,这次事故父亲全责,需要赔偿对方医药费三十万。
父亲和弟弟还是吵得不可开交, 钱给了三万就没了着落。她这次又给他们凑了十万块钱送过来。这已经是她可以凑到的最多的钱数了,因为这场事故, 她已经快被掏空了。
她该怨恨谁呢, 酒驾的父亲,软弱无能的母亲,被宠坏了一毛不拔的弟弟,还是没有本事挣钱的自己?
而且, 不知道是谁举报了她,最近学校一直在查她课外补课的事情。
想到这里, 张冬梅就忍不住合拢了手, 握成了拳头。
课外补课她还不是为了学生好?
现在名为减负,不许给学生布置过多的作业,但是考试的难度非但没有往下减, 还再不断地增加。没有那些题海,没有更多的练习,怎么能够把学生的成绩搞上去?
是谁举报了她呢?
张冬梅凝了神,眼眸微动,脑子里闪过了一个一个的人。
学校的领导透露,这一次的情况很不乐观,对方不仅有她给学生补课的证据,还有一些她体罚学生的证据,甚至还有她收受贿赂的证据。
对方提供的名单和证据都很详尽,事情的最坏处理结果,她可能连教师资格证都要被吊销,再也没法在一中任职。
学校现在还在努力,希望能够争取留下她,不过她可能会成为辅导员,不能任教。
是不是那个交不起学费,没有上补习班的学生?不过那个学生应该不会知道这么多细节。还是那个被她打得耳朵破了的学生?也怪她大意,那一次她没有问好学生的家庭背景,谁能够想到那个学生的远房舅舅竟然是在教育局工作的?或者是……和她有竞争的李老师,她之前就在明里暗里和她争今年的优秀标兵,还假惺惺地跑过来说,觉得不应该给学生补课,早晚出事……
张冬梅想了半天,还是放弃了。
当务之急,她要把钱凑到,她的家人只能指望她了。
那些人哪里是她的爹妈?分明是豺狼虎豹一般,她拿不出钱来,就要把她生吞活剥,一口一口地吃掉。
他们欺软怕硬,不敢去找弟弟,就来磨她。他们对着她痛哭流涕,却是完全不管她这个女儿的死活,为了凑钱,她已经想尽了各种的办法,刷光了信用卡的额度,借过了所有能借钱的同事。
可是那被撞的人家早就威胁,如果不把钱交够,就打残她的父亲,她总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去死。
而且她知道,父母告诉了对方她的工作单位,如果她不把窟窿填上,被害人的家属恐怕还要闹到学校来,那时候,她就连辅导员也做不成了。
大巴终于停在了汽车车站,张冬梅走下了车,拎着自己的包,这一路没有顺路的公交,她也舍不得打车,就准备这么一路走回家去,高跟鞋有点不合脚,很快就磨出了泡,每一步都像是走在了刀子上。
她一边走,一边翻着自己的通讯里,里面记录了几百个学生还有家长的名字,其中打了星号的,就是家里有钱的,打了加号的,就是家里有关系的。
张冬梅的手指在一个一个熟悉的名字上划过,然后终于鼓起勇气打了一个电话。
对方是她之前班上的学生妈妈,家里非常有钱,有两家连锁的饭店,平日里,对她热络,出手也阔卓,甚至和她姐妹相称。
张冬梅刚寒暄了几句,提到了要借钱,对方就迟疑了一下,“张老师,我听说你的身体原因,下学期不带我们家宝儿了?”
张冬梅心想,真是好事不出门,坏事传千里,她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平静:“那个,我还没有收到通知。”
这句话还没说完,对方就挂了电话。
人一走,茶就凉。
张冬梅继续打了第二个……第三个……第四个。
她的嘴角逐渐浮现出了冷笑,这些家长们,之前的时候为了讨好她,一个一个都给她塞钱塞东西,现在听说她可能不教孩子了,刚提到借钱就挂断了她的电话。
她现在已经四十多岁,离异,无子。
这一生的这几十年,她没有什么朋友,没有什么亲人。
现在想想,她的毕生好像都奉献给了教学事业,到了最后,她剩下了什么?
教师的工资本来就微薄,更何况她还要补贴给家里。
张冬梅进了家,这地方还是她早年贷款买的,只是一间非常小的房子。
张冬梅忽然想起了什么,开始从床底下搬出大的箱子。她一个人,脚还在疼着,心里有着气,屋子里热极了,可是她连电扇也舍不得开。
张冬梅费劲了全身的力气,直到身上全都是汗,才把那个大大的箱子拉了出来,她喘着气,手上被箱子的边缘磨破了皮,有点火辣辣地疼。
然后她跪下身,开始看箱子里的东西。
那曾经是她的宝贝,里面放着厚厚的一叠奖状,那是她这二十多年教师生涯留给她的殊荣。
她抚摸着自己的一叠奖状,那么多的荣誉,那么多的表彰,那么多人说她是个好老师……
她坐在床边上,一张一张地把那些东西翻过,爱不释手,她的一颗冰冷的心也逐渐温暖了起来。
从教这么多年,她几乎每天都要批改别的老师数倍的作业,她经常备课到深夜,第二天又早早起床去看早自习。数学不像是语文英语那样的学科,可以偷懒吃老本,不断地有新的题型,每发一本新的练习册,她就要自己从头到尾做上一遍。每过一年,她就会更新一遍自己的教案。
她或许真的做了很多的错事,但是自问也做过很多对的事。
从教这二十多年来,她是真的教出了好多的好学生,教出了很多天之骄子。
如果没有她,那些学生可能根本不会有现在的成就。很多的学生,可能只是一个卖菜的,端盘子的平庸之辈,因为她,那些人上了好的高中,好的大学,有了不同的人生。
可是那些学生,并不对她感恩戴德。
那些家长们不可靠,学生们更是白眼狼,一个一个毕业了,都不联系她。
世态炎凉。
她想起了她的丈夫,那个男人说她的心里只有她的学生,两个人的真正决裂,是在张冬梅为了准备公开课连续站了九个小时流产之后,在发生这件事以后的第七天,她就放心不下学生,爬起来站到了讲台上。